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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发誓,86年那会儿我压根儿不知道世界杯是个什么东东。我甚至没有过兴趣去碰一碰足球这个玩意儿。是年十岁的我习惯了找一本不管什么内容的书躲屋角旮旯里蹲上小半天,我妈只要见我在看书就无比放心,只怕我出门去跟人玩。因为我嘴太讨厌,每次玩都要把人得罪咯,而后呢我还弱,一得罪人就会挨揍。所以她花费巨资每年都给我订上十七八种《中国少年报》之类健康向上春风化雨的书报在家伺候着我,我自己也会从他们的大书柜里淘,《红楼梦》就是哪会儿看见的,天才晓得我怎么就看完了四大本——想起来后怕得很:幸好那会儿没什么《肉蒲团》之内的下作东西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否则的话,今天我是不是一强奸犯,恐怕天都不晓得!扯远了。反正我就是没对足球有什么感觉,那是差生们是那些老被我得罪之后揍我的混蛋们玩儿的破烂!
那么些杂志中我最爱看的是《故事大王》,那个精彩啊!和我差不多一般大的GGMM们应该都有印象。当年他们还弄出个“全国故事大王比赛”,那些得了“大王”称号的同学统统在封面上抛头露面龇牙咧嘴手舞足蹈——那是我童年继邱少云黄继光之后的第二代偶像。成天价想着上北戴河比赛去然后当个把“大王”回家也让隔壁的四平子从封面上仰慕地看我。可是我迅速发现四平子偶像更新换代的速度超过了我,已经到了第三代,成天在我面前眉飞色舞叨叨叨叨。我不动声色仔细听他掰了两回,记住了这家伙名字居然是四个字的,姓马。
公元一九八六年,我十岁,在中国某山区小学校上四年级。代表学校参加县里的知识竞赛名落孙山,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获得数学测验满分。
公元一九八六年,四年过一次生日的世界杯十二岁,在遥远的美洲大陆墨西哥打得如火如荼。叫勃拉的那个南斯拉夫人开始声名鹊起,四平子的第三代偶像可以抡着小短腿连过五个后卫然后射门,也可以用上帝给他的手把球拨进对手球网,玉米般灿烂的墨西哥人发明了一种叫“人浪”的玩意儿并将之传播到世界各地所有比赛的看台上,与之伴随的是“哦勒——哦勒哦勒——”的歌声,灿烂的阳光在歌声中越发灿烂。从那时侯开始,无数刚刚开始知道精神生活和吃饱饭一样重要的中国人迷上了绿草坪上滚动的黑白精灵。
而我对这些一无所知。
二
一年以后在我妈给我订的书报里多了一份《新体育》,和《中国少年报》们相比它多少有些另类。那是我坚持不懈努力奋斗的结果。因为我的第三代偶像们也终于闪亮登场,他们是李宁江嘉良杨阳陈肖霞……,身体孱弱不妨碍我看着他们站在领奖台上时如痴如醉幻想有朝一日我也为国争光去也。至于足球,我理所当然地觉得远没有体操跳水乒乓球好看。我只是因为少年爱国而关心中国队——我知道柳海光一脚把中国人送进奥运会,然后给他们的老大国际足联赏了个“最没进取心”的封号;我也知道卡塔尔人在三分钟内把一脚踏进亚平宁的高家军楞揪了回来,为此还买了生平第一本关于足球的书,名叫《只差一步到罗马》。
我不知道什么叫欧洲五大联赛,不知道南美双雄,不知道黑非洲的神秘土地上正孕育着颠覆,不知道荷兰三剑客正在扬名立万,不知道德国人正在卧薪尝胆,不知道欧美两洲的顶尖球队竟然会跑到日本去一决雌雄,甚至不知道什么叫442什么叫越位什么叫有利功方原则,不知道为什么两张黄牌等于一张红牌为什么一张红牌你就不能踢下一场……
至于世界杯,我发誓,我原本只是要看一下开幕式,而已。可我忽然想起就在开幕式之后的比赛中有四平子的第三代偶像马某某某。既然大家都说他厉害那就恐怕还是该瞻仰一下。
对不起,我还要再发一次誓,那天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喀麦隆这个国家。可那天之后我不光牢牢记住了它还记住了一个叫米拉的38岁黑男人。他和他的伙伴们狠狠地羞辱了一下不可一世的马拉多纳们,九个人打十一个人竟然赢了。他们告诉我说这个叫特大号冷门。我很兴奋,我表面上装乖事实上骨子里就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乱臣贼子。我还幸灾乐祸地想:不知道四平子哭成啥样了。
我自然更不知道的是,若干年后,我也加入了为这些穿蓝白条球衣的潘帕斯雄鹰痛哭失声的行列。
公元一九九零年,我十四岁,在中国某小城市中学上初中二年级。开始学会骑自行车并且知道用物理学去解释它的运动原理,学会和父母闹别扭,学会听小虎队也听姜育恒,学会生命中最初的单相思。还学会和同学在一块玩的时候偷偷抽根香烟喝点啤酒,当年揍我的家伙们都成了我的哥们儿。
公元一九九零年,世界杯十三岁,在遥远的亚平宁半岛迎来它至今最美丽的一个生日。米拉大叔们终于在英格兰的强硬狙击前悲壮地倒下,马拉多纳却一路跌跌撞撞进了决赛,他们的英雄叫戈耶切亚,德国人的钢铁意志报了四年前的一箭之仇,里杰卡尔德象个小孩般对着全世界吐口水,和他对吐的那个家伙我却忘记了叫什么名字。在那以后很长的时间我们一听到那支歌的前奏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栗并且跟着声嘶力竭地唱起来,虽然我们唱的是谭咏麟的版本:“To be No.1,飞奔采晚星……”
我没有忘记随时翻翻那本《只差一步到罗马》。几个月以后的北京亚运会,183块金光灿烂的金牌装饰的中国代表团里有一支没能到意大利去的队伍,他们0:1输给了比他们矮半截的泰国人。
三
高中时候我终于开始有了一点足球迷的样子,这要感谢班上一个叫李健的家伙,他除了历史之外所有的科目都惨不忍睹,长相和高大威猛英俊帅气毫不沾边,可他总能把所有有关足球的最新消息带到学校,自然成为班上一号人物。很偶然的机会我和他走到了一块,就此开始了我的足球启蒙。
李健说看球一定要找准一个队伍去不遗余力地支持他们,假如你以中立者的身份只是去欣赏你永远不能真正感受足球的魅力。李健说中国队确实很臭很臭臭不可闻可你看他们比赛的时候一定要拼命为他们摇旗呐喊加油鼓劲,他们一场球听不到两场球听不到可一千一万场中他们总能听到那么一两声儿,或许这一两声儿就让他们进球了赢球了踢出亚洲踢向世界了呢。李健说世界上水平最高的要数意大利联赛了,你知道不知道那里有一朵开不败的米兰,已经连续58场没输球了,李健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比别人知道足球多点儿吗?告诉你就一报一刊,给你看看。他说的是《足球》报和《足球周刊》。
我算不清楚自己少得可怜的零用钱有多少花在了这一报一刊上。后来的《体坛周报》也分了好些去。
有一天,我还竟然在年级足球比赛上替补上场,因为我神勇的同学们纷纷被更加神勇的对手踢得人仰马翻,头脑发热的我爱班如命视死如归,大喝一声站上场去,引来班级拉拉队一片叫好。那种感受是从前站在千人学生大会上发言也没有过的。可还没等我来得及分清对手的球门在什么方向,就被一皮球醍醐灌顶,壮烈牺牲,就此结束了本人不到三分钟的足球运动员生涯。可这不妨碍后来我跟MM们吹嘘当年自己如何了得单枪匹马直入禁区突破后卫闪过门将面对空门怒射得分——您难道不懂吗?历史话语权掌握在叙述者手中。
和李健最后一次看球是中国输给伊拉克那一场,那个神话般的施大爷迅速在我们眼里一钱不值。我们还在一起看过申奥,听见杨澜说了声“悉尼”之后摔碎了手中的啤酒瓶。
李健在高考前服毒自尽。我一向以为他是个快乐的人。他的死至今提醒我的是:世界上没有任何寄托可以拯救一个人,包括足球。
公元一九九四年,我十八岁,在某小城市上高中三年级。我每天挥汗如雨准备高考,熬夜到很晚很晚于是真正学会了抽烟,我开始听一个叫罗大佑的男人的歌日复一日,我偶尔会写一写日记然后再把它们撕掉,我和我的同学们拥挤在一条独木桥上可我们都开始感觉得到,自己,有那么一点点寂寞。
公元一九九四年,世界杯十四岁,在我们口诛笔伐又心向往之的美帝家里开了个乱糟糟的生日party。我没有记住太多的比赛却能记住一些人。马拉多纳吃了药我觉得他简直是个恶魔,然后他在场边大哭的样子我又觉得他是个孩子;一个叫萨连科的老毛子,他在一场比赛里进了五个球可他们的国家队却在小组赛被淘汰;埃斯科巴,他把球踢进了自家大门随后丢了性命;当然,还有巴乔,全世界为他哭泣的时候,我也不例外,他踢飞点球的那个玫瑰碗,五年后却未能让美丽的中国玫瑰们铿锵盛开。这当中缺了一个叫帕潘的家伙,他没能来,他大概也不知道,他的球队会在四年之后惊艳整个世界,可那时候,已经没有了他。
我自然,把这些名字,都一一讲给了李健听。我想他能听见,正如,我能感觉到帕潘那双阴郁的眼睛。
四
大学里,身边象李健一样迷足球甚至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人所在多有,我却没有了高中时候那样的狂热。或许是人大了,知道生命里重要的东西还很多。比如我要努力学习挣学分免得拿不到学位,要参加一切可以参加的社团活动免得自己太默默无闻,要打工挣钱以此证明我长大了,要看看高深的书和电影好让自己迅速变得雅致……
还要谈恋爱,用尽所有的力量去拼命爱一个人。
但是和足球有关系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了,中国足球联赛最大的好处是带动了无数相关产业都来铺食这块巨大的蛋糕,这些行业里传播媒体自然首当其冲,资讯里随处可见都是足球的影子。所以尽管不关心可我还是知道一些东西,比如咱们有一群托付了全国人民希望的健力宝孩子在巴西刻苦修炼,比如咱们继续着恐韩症还新添了恐日的毛病,比如咱男足不成可咱女足顶争气,比如有个外星人叫骡拉耳朵露着小兔牙在欧洲横冲直撞所向披靡,比如我钟爱的巴乔自贬去了一家小球会为自己挣命,比如伯斯曼法案。
然后我知道健力宝输了,照例是在打平就出线的时候败给了韩国人。然后我知道国家队冲击世界杯又输了,那八场球没有一场不让人郁闷。这两个失败给我带来了两次经济危机,因为我牢牢记着李健的话,为中国队摇旗呐喊加油助威,所以在和同学打赌的时候大败而回。
我自然也知道联赛里从来没有停止过的假球和黑哨,种种滑稽可笑的故事总会有人讲给我听。我只庆幸自己在看过一场联赛转播之后就断然决定罢看的英明之举,当时只不过因为他们好象在打排球一样让球在天上忽忽悠悠飞来飞去,倒足了我的胃口。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一场不拉地看完那一届的世界杯。
公元一九九八年,我二十二岁,在某大学中文系四年级准备毕业。所有关于未来的美好幻梦在一夜之间被击成粉碎,抛弃一段情感,原来比抽离一段生命还要痛。我给自己找了个小山村的中学做接收单位,然后主动申请在打工的电台值班,做《世界杯之夜》这个节目的导播。于是,每天夜里十一点到凌晨五点我都坐在导播间的电话旁,看完了整整六十四场比赛。
公元一九九八年,世界杯十五岁,在塞纳河畔完成了一次豪宴,史无前例地32支球队前来分羹。依然没有中国人。我很庆幸自己又一次看到了巴乔,他依然还是英雄,一次次地拯救着蓝衣兵团,可他真的老了。马特务斯老了,苏比萨雷塔老了,伯格坎普老了,劳德鲁普老了,这是他们告别一段生命的舞台,可他们都没能演到最后。华丽的巴西人倒在比他们更华丽的法国人脚下,罗纳尔多究竟在更衣室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尼日利亚让我失望,黑天鹅的舞蹈草草收场。美国人和伊朗人在比赛前的握手,从里到外都透着虚假。而马拉多纳、帕潘……我根本就看不到他们。只是在欧文那一剑惊动天下之后的灿烂笑容里,我感到阳光和青春的力量。可他们,也要那么早地离去。
烟尘散尽的时候,秃头齐丹举起金杯。我收拾我的行囊,也要和这个城市挥手告别。英雄们纵使败了,身后也有泪水与鲜花。我什么都没有吧,只在一个有雨的黎明,独自归去。
把自己软软地摔进客车座位上的时候,终于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旁边的人还在热烈讨论3:0对巴西而言是怎样的耻辱。我突然很想告诉他们所有一切荣辱皆是虚幻,可我知道我自己也未必就能说服得了自己,只能沉默着点一根烟,忽然想起昆剧《千忠戮》里有支曲儿唱得好:“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